邢兆远散文作品：根之乳泉润百世

       回到蒙河岸边的故乡，像以往归来一样，先去看看村前的老银杏树。适值乙巳春夏之交，老树那粗壮的树身透出了温暖的深褐色，只是比以前又多了些粗糙的裂皱，增长的年轮藏在条条纹络间若隐若现。蓊蓊郁郁的树冠依然泛着绿油油的亮光，虬龙般的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，蓬蓬勃勃地舒展着苍劲。微风吹过，层层叠叠的绿叶酷似无数个摇动着的小扇子，发出簌簌的声响。枝叶间闪动着小小的花朵，黄色的花瓣纤柔轻灵，淡淡的花香丝丝缕缕地飘洒着，把整个村落熏染得清爽而温馨。

       离家时为青葱少年，如今年逾古稀，烙印在生命中最柔软的记忆又被唤醒，一个个鲜活的故事在脑海里轻轻荡漾。相传明代洪武年间，邢家祖上迁徙至此安居，随手植下这棵银杏树，600余载间老树与村庄同生共长着。从记事起，老树下说书的不断，唱戏的连台，电影放了一场又一场。劳作后休憩的乡亲们，喜欢聚集在这里，男人讨论着农事，聊着稼穑与收获；女人忙着手里的针线活，谈些趣闻与轶事；“棋迷”在树下展开“博弈”，有点文化的人站在树下“指点江山”“纵论天下”，欢声笑语不断。儿童在树下或追逐着捉迷藏，或玩起老鹰逮小鸡，或踢毽子跳皮筋，玩耍累了，便依偎着树身睡觉。这些原初的感知，在生活深处编织着美好，流淌在岁月里，像泉水一样长久地灌溉着心灵。

        树与人的情感紧紧连一起，共同生长的境域里洋溢着一片淳朴、一片生机、一片希冀。乡亲们相信老树有神性，树下有一口古老的水井，树根的汁液与泉水交融在一起，据说有杀菌、避瘟之功效，全村人天天在此提水饮用。每年秋末，银杏果成熟了，风一吹成千上万颗自动掉下来，“吧嗒吧嗒”地落满地面，人们捡起来装进箩筐，去软皮后分到各家各户，放在院子角落，大人说有“治咳喘、益肺气、促消化”等功效，家里谁需要时便用上几颗，但不能多食。一片一片金黄的树叶随风飘舞，似蝴蝶般纷纷落到树下，四邻八乡的人当做药材，把它收集起来，用作“杀菌与润肠通便”。

        生活是鲜活的，温馨的，口耳相传的传奇铺展开蹒跚行走的画卷。相传明代万历年间，村里出了个大人物名叫邢玠，时任兵部尚书，曾率兵入朝鲜抗击倭寇，取得了辉煌胜利，成了后人敬仰的民族英雄。在神话传说中，邢玠是天上的白虎星下凡，回到天庭接受宴请时，看到端菜倒茶的秃尾巴老李被戴上了牛笼嘴，原因是怕桀骜不训的他偷吃了东西。邢玠见此便向天使讲情，为秃尾巴老李解除了这一蒙羞的惩罚，并封其为雹神爷，这新上任的雹神爷非常感恩，当即认邢玠做舅。几百年间，也许是所处地势环境的原因，邢家河疃一带没有遭受过雹灾。每逢农历的六月六，据说雹神爷要来走姥娘家，会带来一阵细雨，人们用簸箕端着热腾腾的面汤，来到老树下施礼磕头，祭雹神老爷。

        一头连着神话传奇，一头连着人间烟火，编织着村落的历史经纬。在祖上的风骨与情怀的影响下，爱国爱家的精神不断生根发芽。为除暴安良，先辈们喜欢习武，远近闻名，号称能够“拳打南北二京，脚踢黄河两岸”。传说清代时有一恶霸，欺男霸女，无恶不作，时常光着屁股在村里大摇大摆的，谁家娶来了新媳妇，新婚之夜必须交给他。县衙认为是“鸡刨狗盗”之事，拿他没有办法。为了整肃村风，立良规善俗，族长在老树下谋划，说是“神树”显灵要教训恶人，众人借此便狠狠地惩罚了这个村霸。

         村风民俗，既坚硬如铁，又柔情似水。家族修谱时，用树枝编织的“族谱”二字上面，点缀着花瓣般的“仁”“义”“礼”“智”“信”几个字，抖擞着精神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村里男女老少齐聚，人们不分长幼，面带虔诚，双手合十，作揖行礼。每逢春节，大人总是带着孩子祭拜先祖，到长辈家拜年，左邻右舍的见了面，互相施礼问好。这鲜活的习俗流淌着，浸染着大街小巷，邻里彼此呵护，其乐融融，演绎着和睦相亲的故事，礼序着乡村的人文生态。

         伦理萌发于日常，朝朝日日，年年岁岁，流淌在生活里，似一片片清澈的风，若一条条纯情的水，像一丝丝恬净之雨，从“一家之训”到“百家之约”，渐渐化风成俗。顽皮的孩子追黄蝶，掏雀窝，摸瓜果，揭房瓦，活蹦乱跳，无拘无束。“不学礼，无以立”，父辈们总是耳提面命地训诫，“顺天地，敬先祖，尊师长”“坐要正，立要直，行有矩”“不欺小，不凌弱，不失口”……这一切润物无声，一点一滴融入言谈举止，丝丝缕缕浸染衣食住行，可谓“内化于心，外化于行”。

         坐在凸出地面盘旋的粗树根上，见树上的一群喜鹊正在扇动着翅膀，扑扑楞楞地抖动着羽毛，在枝叶间飞来飞去。有的站在树枝上，张开了棕黄色的长嘴叽叽喳喳地叫着；有几只飞下来，划出一道道优美的曲线落到树下，蹦跳到人们的跟前，毫无惧色地嬉戏，脚步轻盈地觅食，姿态灵动地跳跃，让人感受到生活的闲适与惬意。 乡亲们把飞来的喜鹊，当做报喜鸟，每当调皮的孩子欲上树摸鸟蛋，或拿起弹弓射向鸟巢时，老人们便嘱咐，喜鹊是吉祥鸟，会给村里带来喜气，切莫伤害。

         “礼”待大自然， 让地缘、血缘、情缘交融。老树从容淡定地连缀着阳光与雨露、碧水与长空、绿野与远山，让人群、院落、庄稼、草木、禽鸟等浑然一体，血脉融通，相亲相爱着，不断流淌出信仰、民俗、情怀的乳浆，滋润着人们的生活日常。慈祥的老树、宁谧的草房、灵动的荷塘、沉静的古井、拙朴的石碾一起，构成神秀蔚然的意境，荡漾着古朴纯净之风韵。沉浸其中，身心就像被重新冲洗了一遍，顿时清扫去寂寥与困惑，享受着回归本真的慰藉。

        穿行于茫茫的人世间，在心灵深处，承载着乡俗与风骨的老银杏树，已为“老家”和“根”的象征，链接着温情、梦想与未来。 我辈与老树对话，问津寻道，觉得“根”在滴乳，“魂”在闪耀，“韵”在飘逸，流淌出哲学、信仰、习俗的甘霖，滋润着人文生态与自然生态。在当今急剧变革的时代，继续丰满着人文精神和群体心理结构，弥合着代际之间的断层和文脉延续的裂缝，引导着信仰、价值、道德、礼序的建构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作者简介

邢兆远，笔名源远，男，汉族，出生于1955年10月，山东省沂南县人，毕业于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。‌邢兆远是当代作家、文化学者和资深媒体人，曾任《光明日报》高级记 者及鲁南记 者站站长、山西记 者站站长，以散文创作和红色文化研究著称，代表作包括《蒙山沂水》《草长莺飞》等。‌